9月15日中午，林書豪在微博上發(fā)布了一段自己與首鋼球迷的告別視頻，準確地說，他是在跟自己所有的中國球迷告別。新的賽季，人們無法在CBA的賽場上再次看到林書豪的身影，這既讓人感到意外，但又完全在情理之中。

意外在于，林書豪只在CBA打了一年球便展現(xiàn)了超高人氣，各種商業(yè)代言和綜藝節(jié)目接到手軟，而且大陸本就是他團隊未來規(guī)劃的重要市場，此時本應該趁熱打鐵繼續(xù)開拓這片熱土。但是，考慮到林書豪自己的競技狀態(tài)、身體情況以及聯(lián)賽最新的外援政策，他選擇離開CBA也并非完全情理之外，而所謂追夢NBA(NBA,NBA)更多不過是一個保持體面的說辭，給雙方都留足臺階。

在中國球迷眼中，林書豪處于一種“薛定諤的中與美”的狀態(tài)：雖然他外貌上跟中國人沒有差別，但內(nèi)心深處卻是個地道的美國人，這兩者相互疊加。只有等待“薛定諤的盒子”被打開，人們才清楚美式價值觀和基督教的信仰在他心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與對“華人”身份的認同，到底哪個占據(jù)了上風。

從自身的國籍和身份認同來看，林書豪絕對是美國人，可是不管是在中國還是美國，他卻始終擺脫不了外界對“華人”的刻板印象，一方面從中吃到紅利，另一方面卻給他的每一步都帶來巨大的麻煩。

在美國人眼中，黃種人向來跟沒什么緣分，刻板印象中的華裔，是戴眼鏡瞇著眼睛數(shù)學超好的學霸和開超市的吝嗇大媽，除了在功夫電影之外，他們一般不具備強大的身體對抗能力和超強的爆發(fā)力，沒有立身于美式職業(yè)體育的潛力和基礎(chǔ)。因此，當林書豪帶領(lǐng)高中校隊奪得州冠軍時，居然沒有任何一所籃球名校愿意為他提供獎學金。

對于一般人而言，哈佛是世界最頂級的大學，可是對于志在成為職業(yè)籃球運動員的林書豪來講，哈佛只是一所沒有任何籃球底蘊的一般學校而已。因此當林書豪帶領(lǐng)哈佛時隔64年重返NCAA決賽圈，甚至在體測中跑出堪比沃爾的沖刺速度時，仍然沒有任何一支NBA球隊愿意選他。因為按照普通人的理解，一個哈佛大學畢業(yè)的華人，應該去華爾街做商業(yè)精英，而不是去NBA打球。

但這還不是林書豪籃球生涯負面遭遇的全部，NBA對林書豪的隱形歧視無處不在：場外，他被媒體稱呼為“Chink”，哪怕大家明白林書豪的華裔身份以及其父母來自尚未解放的中國臺灣，但對擁有相同外貌他還是給予了最大的親近和認同感，這也給林書豪來中國發(fā)展提供了契機。

去年8月初，林書豪成為國內(nèi)某運動品牌的形象代言人，雙方簽署了一項為期三年的合同。結(jié)合他在半個月前臺灣行時的分享談話，以及已經(jīng)被NBA放棄的客觀事實，人們預計他來CBA打球是八九不離十了。盡管傷病讓他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但考慮到他之前的賽場表現(xiàn)、國內(nèi)的人氣和肉眼可見商業(yè)價值，還是有很多CBA球隊向他拋出橄欖枝。

最終林書豪和北京首鋼簽下300萬美元的天價合同。在加盟北京的新聞發(fā)布會上，林書豪表達了對進軍CBA賽場的期待和榮幸，提到了自己破碎的NBA夢想以及許多歐洲球隊向他發(fā)出的邀約，而在最后林書豪也坦言，大陸球迷的支持是他最終決定來華的重要原因：“對于我來說，我一定會來到CBA打球，因為中國球迷一直很支持我?！?/p>

中國球迷的認可讓林書豪在人氣和商業(yè)方面收獲頗豐，不過在球場上，他卻因為這份“認可”得到了特殊的待遇。

在上賽季開始的前幾場比賽，林書豪都被國內(nèi)的后衛(wèi)死纏爛打，各種大動作、小動作齊上陣，搞得他全身上下都是傷疤，到最后實在受不了，林書豪直接在社交媒體上訴苦，發(fā)出來的文字既搞笑又心酸：“救命，我不想又鼻青臉腫。今晚是籃球拳擊，哈哈?！痹诠_接受采訪時，林書豪又說道：“我不能說的太多，我只要乖乖打球就好了。”

而林書豪受到這樣的待遇，當然主要是因為其身為戰(zhàn)術(shù)核心小外援的身份，但若說這一切和他的“華人”身份毫無關(guān)系則也不盡然，此前就有球員承認，他們在對位林書豪時確實下手更狠，而在中國球迷的眼中，被“毆打”的林書豪得到了幾乎最大程度的同情和包容，網(wǎng)絡上對于國內(nèi)球員的抨擊鋪天蓋地，以至于CBA官方專門對裁判下了規(guī)定，要求他們在比賽前必須檢查每個球員的指甲長度，并隨身攜帶指甲鉗對指甲過長的球員現(xiàn)場“美甲”。

從這些視角來看，林書豪與中國球員似乎沒什么差別，國內(nèi)球迷的認同、大洋彼岸的排斥，甚至國內(nèi)球員肆無忌憚的暴力動作，仿佛都在提醒他：注意你自己的“中國人”身份。

然而，盡管林書豪的球迷可能更認同他“中國人”的身份，但不可否認的是，林書豪自己，絕不是大多數(shù)人希望或者想象中的“那種中國人”。

從言行舉止來看，雖然林書豪做了很多功課，近幾年中文水平突飛猛進（而作為對比，同樣是美國外援的馬布里至今依然不太講中文），但他的一言一行卻沒有脫離典型ABC（american born chinese，出生在美國的中國人）的氣質(zhì)。當你翻開他在海內(nèi)外的社交媒體，對他的第一印象可能不是籃球運動員，而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這在無神論占主流的國內(nèi)是很陌生也無法理解的。

比如在NBA停擺時，林書豪在社交媒體上寫道：“不想說謊，我真的感到害怕。但需要時刻提醒自己，一切都在上帝的掌控之中，一直都是如此。啟示錄1：17?！贝蠖鄶?shù)中國球迷可能完全不懂他想表達什么，有的甚至直接嘲諷道：“幫助你們渡過難關(guān)的不是上帝老人家，而且白衣天使。”“弄清楚誰是你的上帝，中國沒上帝?！?/p>

這種文化上的隔閡不僅體現(xiàn)在宗教信仰上，還體現(xiàn)在各種采訪和商業(yè)活動中，林書豪的言行雖然得體，但過于“得體”卻恰好是“距離感”的無意識體現(xiàn)。

比如在聊到CBA聯(lián)賽時，林書豪就說得很客套：“CBA的籃球水平其實要高于國際上面對他們的評價，這也導致了每場我所參與角逐的CBA比賽都非常具有挑戰(zhàn)性?！倍谡劦街袊@球的發(fā)展時，他也會拿出美國進行對比：“現(xiàn)在籃球在中國已經(jīng)相當受歡迎了，打籃球的人數(shù)甚至比美國還多。”

與央視連線時，林書豪直言CBA季后賽是“一邊打球一邊打人”，他顯然不適應這個聯(lián)賽的風格，言語中已經(jīng)暗含要離開的意思：“打球，只要不是故意讓對方受傷，我可以接受，但是有些小動作，如果是故意的，裁判不保護球員，我更希望用安全的方式打球。”

顯然，在商言商是林書豪CBA一年游的準則，但對這種準則的遵守卻又讓你挑不出毛病，何況他在CBA期間還展現(xiàn)出了超越普通中國球員的敬業(yè)，以及對公益事業(yè)的熱心。

在CBA的這個賽季，林書豪可以說給國內(nèi)球員做了一個極佳的職業(yè)（甚至可以說“偶像”）榜樣。賽季開始前，他就承諾自己每投進一記三分就捐贈3000元，到了季后賽，這個價格漲到了21000元。一個賽季下來，他捐了將近30萬，收獲了無數(shù)贊譽。

球迷可以進場的時期，林書豪每場比賽都會把自己的球鞋送給球迷，博得了一眾好感。疫情期間，林書豪也做出了表率，他先通過自己的基金會向國內(nèi)最嚴重的疫區(qū)武漢捐贈了100萬人民幣，接著又以個人的名義捐出15萬美元。

從某種角度來看，林書豪的確吃到了華裔的紅利，他在CBA得到了更多球迷的關(guān)注、商業(yè)代言以及各種曝光的機會，但他也完全對得起球迷的支持，絕對稱得上是“優(yōu)質(zhì)偶像”。在社交媒體上，林書豪會很熱情地跟球迷互動，對他們的每個提問都耐心地回答，用真誠的態(tài)度回饋每一個喜歡他的球迷，這些都是現(xiàn)役中國球員中很少有人能做到的。

而超越客觀環(huán)境的自信，也是林書豪與眾不同的特點。來到CBA時，林書豪的速度優(yōu)勢被傷病消磨殆盡，CBA又沒有防守三秒為他騰出禁區(qū)的空間，于是他的突破不再犀利，外線投籃也是有一搭沒一搭。顯然很難扛起CBA球隊小外援的重則。很多人認為，從競技水平來看，盡管拿著CBA最豐厚的合同，但林書豪遠遠達不到聯(lián)賽頂尖小外的水準。

但是林書豪自己不這么認為，在接受采訪時，他表示沒有一個CBA球員能夠防住自己，而“打人”防守則是對自己能力的認可。

在宣布告別CBA的那天，林書豪在自己海外的社交媒體賬號上曬出一張自己投籃的照片，并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底線是射手投籃的位置，在任何時候都要有底線，球場上是，生活中亦然。

所以其實說來說去，不管別人怎么看，林書豪到底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美國”，他的家在大洋彼岸，他內(nèi)心深處的故鄉(xiāng)在中國臺灣，這些都是不以他為CBA這份工作在中國大陸待多久，有多少中國大陸球迷喜歡他，甚至期望將其“歸化”而轉(zhuǎn)移的。

而事實也是如此，CBA結(jié)束沒多久，林書豪便申請了中國臺灣地區(qū)的護照，一度讓人對他新賽季的身份產(chǎn)生了困惑，至于和其他外援一樣馬不停蹄的離開了相對安全的中國大陸，回到疫情肆虐的美國，那就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回到文章最初的那個問題：對于華人和美國人這兩個身份，林書豪自己更認同哪一個呢？

華人的身份為林書豪創(chuàng)造了巨大商業(yè)價值，在受疫情影響停擺前，北京主場的比賽可以說是一票難求，他帶來的關(guān)注度、話題量更是一個無法估量的數(shù)字。但林書豪終究是個美國人，他的生活重心和家人都在大洋彼岸，他對中國球迷的熱情究竟是基于“同是華人”的認同，還是只是他在受教育過程中養(yǎng)成的禮貌和個人修養(yǎng)，在經(jīng)過一年時間的觀測后，答案已經(jīng)呼之欲出。

不過對林書豪自己來說，他倒是也不需要分得那么清楚明白，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讓自己處在最有利的位置，這既無可厚非，也是他必然的選擇。而至于未來林書豪還能不能以“球員”的身份重新回到我們眼前，我們也只能等待時間給我們一個最終答案了。